碎片悄悄话

(艺术团投稿)有的时候真是很想钻进作曲家的脑袋……

本文是向清华大学学生艺术团军乐队队刊《军韵》2023 年 12 月总第 60 期的投稿。

有的时候真是很想钻进作曲家的脑袋,看看那些音乐究竟是在怎样的山上化开、流过怎样的土地,才最终晾干在面前的白纸上。

荣光是谁的荣光呢?最后一只独角兽倒下时在想些什么?古代的英雄又在史诗里留下了哪些传说?

我能在排练厅里听到指挥对音乐含义的阐释,能在舞台上听到乐手对音乐表情的理解。但是当我把目光投向音乐本身,挤过名为 programme note 的狭长小道,穿过线条与网格,透过那些瞳孔般深邃的圆点方块向里望去,它却只是沉默,“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于是我也只能沉默,顾左右而言他。

“每座小城都有一些独有的、特别的事物……我试着为这样的‘明珠’配上了音乐。”顺着这段文字,身边传来的振动把我拉入一个欧洲小镇的广场,四下是土黄色砖瓦砌成的房屋,三楼的居民打开窗户,兴高采烈地向路边的小乐队喊着些什么。我走过一座喷泉、一座雕像、一棵大树,期待着下一个拐角处的柳暗花明。——可是这真是作曲家心目中的小镇吗?作曲家的心里是否建造着一个具体的小镇,音符的最深处是否映着几十年前荷兰某个角落一座小小的喷泉?还是说,写进乐曲的纯粹是由许多小镇的断面拼合而成的“看不见的城市”?

我当然可以对此置之不理:连我心目中的教学楼都与别人的不一样,遑论欧洲小镇;每个人的眼睛耳朵都捕获着明珠的各异色彩,费心关注千里之外一个未知角落里捉摸不透的小细节是何苦。指挥 M 也说,是英雄还是狗熊都没关系,只要带着情绪与故事去演奏,就能为音乐注入张力。

可是我在乎。有时我觉得,当我与一段音乐共振,我便不再是我自己;我爱上世界的一个碎片,渴望看着它的一切,理解它身上的每一道裂痕、折射出的每一缕光芒,如一个灵魂渴望与它爱上的另一个灵魂完整地共舞。我们都是世界的结晶;我渴望与这碎片促膝夜谈,在悄悄话里共享它的旅途与秘密、我的幸福与烦恼,而不是把它当作过客——乐曲打动我、打动听众,可这股力量从何而来、最终又凝结成了什么模样?把它带到这里的人们是怎样的?它有什么想对我说吗?我不知道,可我不愿如此。

BWV 961,一首没有标题、没有故事的小赋格,于我而言却填满各种气味:是黑白琴键之间的孤独无聊,是隐约飘来的蛋糕香气,是幼年时的分离焦虑,是沾着泪水的湿冷冬季。巴赫写这首乐曲时显然没有抱着热水袋哭鼻子,那彼时的他身处何地、经历了什么、怀着怎样的思绪?也许在时间机器面世之前我们都不得而知了。

我喜欢的一张专辑,即使里面的音乐都有歌词,我仍然不知道每一首歌各自诉说着什么样的故事,甚至不知道其中数个标题的含义。我踏遍互联网找到一份作者访谈,作者在那里只是说,专辑标题“是个对于这次合作有意义的数字”;“我觉得放下预设更能欣赏这张专辑,所以请一定试着发挥想象呀”。可是我们已经见面无数次了啊,亲爱的曲儿们,我现在想看见更完整的你们啊。我望着这些沉默的碎片,希望破灭后的寒意侵袭全身。我只得转身离去。

音乐的碎片漂浮在宇宙之中,四周是望不到头的虚空。碎片吹出的风拨动着我,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音乐背后的故事真是这样不可言传的吗?我当然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演绎,可是我真的只能就这样看着它的影子吗?

幸好,“松树河”与“红杉”都足够具象,让暑训纪念卡的图案有了着落——以 Pine River为名字的学校坐落于北密歇根的河流与沃土间;红杉的意象则源自热爱郊野的乐队指挥与作者本人童年回忆中加州杉木林的碰撞。幸好,ABBA 的乐曲有歌词,大家都在心里描绘着那位永远十七岁的耀眼女孩,让我不必再在声部合排时盯着乐谱思绪万千胡言乱语。只是下一曲响起的时候,我大概仍然会在独自徒劳地寻觅着那些无从知晓的答案吧。

彩色线条简笔画。两人在泛起波浪的河流中划船的情景,背景是浅绿色松树。边缘写有标题“Pine River Trilogy”与日期“23.08.22”字样。
彩色线条简笔画。下着雨的潮湿树林。边缘写有标题“Redwood”与日期“23.08.22”字样。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虽然指挥 B 的比喻常常让人眼前一黑,可是《六口茶》中段的这个解读恰到好处地吹走了障目的一叶。我原本总以为富鲁格号描写的是青山绿水的自然环境,是爱情故事中的插叙,然而这番比喻一下子将我点醒:这段描写的就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被 soli 的紧张蒙蔽得太久了,竟从未想到此般解读。这个时候乐曲背后的那些纠结忽然再也不重要了,我不假思索地为音乐蒙上这抹月夜的色彩,也未曾再有过动摇。或许我就这样在机缘巧合下与乐曲的秘密完成了连接吧,又或者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误入歧途、丢下自己同样闪着光的遐想,谁知道呢。

也许人的所见所闻所思在塑造其印象甚至信念的同时,也在破坏着它们,正如卡尔维诺笔下那座名为琵拉的城市,见到城市的真实景象,反而会让人丢失曾经的自由。孤陋寡闻的我过了很久才知道 l’orangerie 旁边原来是美术馆,于是对《童话巴黎》第二乐段的理解一下子从甜橙温室变成了白墙背景下安静陈列的印象派画作,不再找得回想象着金黄色阳光下的金黄色水果眼馋的感觉了。

这么看,保持些神秘感也不错。唉,随缘好啦。

“描述城市的字句不能跟城市本身混为一谈;然而二者之间又确实有关系。”乐曲的故事不能替人去体会音乐,可既然要亲自去体会,就无法对音符背后更深的涵义置若罔闻。作曲家脑海角落里的那座喷泉很重要吗?如果它真的存在,那当然非常重要。不过如果得不到答案,我想我也该把苦苦追寻的脚步放慢些——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样的地方发源、诞生呀。让碎片继续做碎片,陪着它一起找到补全它的办法,赋予它缺失的部分,把自己的语言教给它,也许纸上的那些网格圆点就会开启独属于两个碎片之间的悄悄话。

我拿起碎片晃了晃——它似乎对我说,独角兽没有倒下,它正漫步在世间每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呢!

独角兽图画。一旁文字为“随自由的舞步漫游世间”。
permalink | by Ayu